第46講:監所管理員畫監所



【不畫會死】林文蔚與他的監獄素描

文 / 吳東牧 (原文請點上方文章標題至公視新聞議題中心PNN觀看)

第一次見到林文蔚,是今年初在高雄生日公園的「林文蔚與黑金城文件展」上。主辦單位「台灣監所改革聯盟」問我有沒有興趣做網路轉播,我一聽是創作者分別是江湖上響噹噹的「黑道大哥」黑金城,和這位之前並不認識的監所管理員林文蔚 ~ 這麼有趣的組合,當然非來不可。
會場上的投影打著大大的四個字:不畫會死。林文蔚在座談一開始,簡單解釋了這幾個字的緣由
我只是畫我眼睛所看到的事情,那些東西就是視線出去~ 不論是現場或監視器裡的東西,我都畫,沒有太多的想法~ 我就是不斷的畫、不斷的畫……
有點聽懂似乎又沒有全懂。但以一個因為參訪、採訪等等因素,實際到過監所內部好幾次、對那個環境還算有「最粗淺認識」的新聞記者來說,林文蔚描述那個特殊空間~ 包括上面那段話,他的畫,加上先前的導覽~ 所傳達出來的觸感,總讓我覺得被什麼東西給「打」到了。
接下來又聽了好幾次他參加的座談。他不帶太多義憤,卻又更清晰的描述了那個不見天日的國度中,發生了哪些人與事:力不從心的、有人味的、我們這些局外人認為慘無人道的……很多事情在外頭千言萬語的描述、揣測,真的不如裡面一幅具象的畫作來得明確有力,況且這些創作目前還源源不絕的產出當中。
官方談的那些甚麼監所心靈改革、人權改善與教化,在一張張的鋼筆素描中原形畢露。紙上的人物~關的人、管的人~則終於得以被撕去標籤,散逸出原本遭到各式各樣刻板印象或想像封印住的,屬於人的氣味,不再是冷血的妖魔鬼怪與腦滿腸肥的酷吏。
捷克真是太神奇了!一個完全超乎我的經驗與想像的「獄吏」~ 於是在一次轉播座談的空檔,我走上前二度和林文蔚攀談並且約了這趟採訪,地點在他的職務宿舍 ~ 那地方,真是和捷克一樣神奇 ~ 在三星宜蘭監獄兩道圍牆之間。往南邊望去,算是蘭陽平原的最後的一片田野吧?一里之遙的盡頭之處,層層疊疊的中央山脈拔地而起。穿插在青山間的白雲,讓人有伸手可及的幸福錯覺;但也彷彿是天涯地角、監獄之外的第三道高牆鐵網。
林文蔚,三星監獄的圍牆。
三星宜蘭監獄的圍牆,此處應該是「局外人」唯一看到的林文蔚創作實境。他畫下這裡的圍牆與天空,抒發對工作的期待。(攝影:吳東牧)
裡面這道牆內,就是林文蔚作畫的主要場所。他把一般人難以窺見的囚籠情景傳遞出來,卻不以監所內幕「深喉嚨」自居,不斷強調「期待工作環境改變」跟畫畫是兩件事,只是很單純地想把看見的東西畫下來。但我仔細端詳這篇報導當中,唯一那張彩色的作品,再看看照片中局外人唯一看得到的創作實景,想了半天,還是只能揣測:這股巨大的創作內驅力,難道是一種不自覺的反射?這力量根源,應該就是在這裡吧?
訪談分成兩個部分:一篇談工作;這裡主要先來聊聊他的創作。
  • 那些素描是怎麼開始的,你原來學畫嗎?
沒有,我是學電子的。可是現在電子也忘光了。我小時本來滿愛畫畫的,後來就常被抓去出公差,幫老師畫個海報啊什麼的。那時候就覺得畫畫還滿痛苦的,高中之後就沒有再碰。
直到2010年8月,我去頂一個同事的班,剛好在隔離舍,獨居受刑人出來運動,我們得在旁邊看著他們。那次戒護的是槍擊要犯詹龍欄,我就站在那邊看,天氣又熱到不行,真的覺得還滿無聊的,我就把他跑步的場景畫下來。那時候也剛好在用facebook,我就把它貼上facebook還有自己的部落格。就有同事說,欸不錯喔,你還有把吊在鐵欄杆上那支雨傘畫出來。我那時候就覺得畫畫的手感還滿好玩的,就開把它當日記,每天畫。
  • 你說2010年開始畫,到現在也兩三年了,會不會有畫不出來的時候?
畫不出來倒是還好,同樣一個場景你用不同的角度、不一樣的心情,實際上就會有不同的方式。不過下筆之後對自己畫的東西不滿意倒是有。常常畫完之後覺得,「啊這是什麼東西呀?」
我也沒有學過,可是又不喜歡只畫建築物那種直線條的東西,也是因為不會畫啦。比較喜歡畫人,因為我喜歡跟人接觸。可是也有很大的風險是,人是會動的,三不五時,好不容易把身體的輪廓畫出來,人就不見了。所以我失敗的很多,你剛翻我畫冊裡面,不是有很多只畫幾筆的?另外一種就是整個畫起來之後覺得,欸,這邊好像不太夠,多補兩筆,或者塗黑;一塗黑整個畫面就完蛋了!
有一次下雨的時候,也不知道可以怎麼畫。剛好鋼筆沒有水了,我就刮出一條條凹下去的凹洞,後來覺得這還滿好玩的,就把那張保留下來。
  • 創作的過程會有不同的新鮮東西跑出來。
對對對,有時候突然會覺得說,今天用這樣的方式來畫畫看。其實人的五官到現在我還是畫得不太像,甚至可以說畫得滿糟的。有一天我就很執著一定要畫得像,結果畫得反而更糟。後來就想說,那就算了;但如果是完全看不清楚的狀況可以怎麼畫?我就把眼鏡拿下來,開始用那種隨意的線條畫。整個畫完之後,反而遠遠看那張圖,就滿像那個人的。(笑)
  • 每一張作品都是你印象,有沒有哪幾張是特別深刻的印象,或特別有感覺的?
有一天我就站在這邊看那片牆。那張圖我就畫了圍牆還有天空。這張我還滿喜歡的,就用蠟筆畫的。平常除了用鋼筆,因為鋼筆好帶,再畫一些蠟筆還有色鉛筆。
其實這天是陰天,天空沒有那麼亮,我就看著這片天空,牆的顏色就畫深一點。我覺得畫作除了實際的狀況之外,也可以寄託自己的心情。那天雖然是陰天,可是在我心中是天晴。
如果雲知道 2012.01.09粉蠟筆‭+‬色鉛筆 (圖與文:林文蔚)
如果雲知道 / 2012.01.09 / 粉蠟筆‭+‬色鉛筆
(圖與文:林文蔚)
  • 為什麼?有什麼好事嗎?
也沒有,突然就有這樣的感覺。後來這張畫,我覺得在我自己的工作職場上,看著牆上這片天空,對我來說,我對這個工作其實有很多的期待。
  • 什麼樣的期待?
我期待它對人的改變是比較正向的,也期待可以有更寬廣的空間,而不是只是用這片圍牆去限制住人。
  • 你覺得有那個可能性或改變的空間嗎?空間是有啦,要被改善的空間是很多,但你覺得有可能嗎?
我覺得沒有試過永遠不知道。
  • 可是這樣的嘗試是你一個人試嗎?
我覺得不會是我一個人……我覺得在這個職場上,其實有很多同事是期待有改變的。
  • 所以你覺得有可能改變?
當然是有可能的。那天黑哥(黑金城)有問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展出到底要幹嘛?我就說,希望這個職場有所改變。他就說,別傻了啦,我是讀古書的,古有明鑑,這是無可能的代誌。上個禮拜我跟惠敏(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林文蔚與黑金城文件展策展人)在聊,她說之前在台北藝術大學,黑哥也問過她相同的問題。我問她怎麼回答,她反問我怎麼回答。我說,古有明鑑是古有明鑑啦,也許我們可以改變的不多,也許幾百萬分之一,可是沒有試過永遠不知道。
  • 開畫展、上媒體之後,生活變得有什麼不一樣嗎?
有同事會說可不可以爆料。也有做社運的朋友說,文蔚,你要持續跟體制抗爭。長官也私底下跟我聊,希望我做正向的。這是大家的期待,可是我就想說,大家有沒有想說,我在想什麼?我覺得對我來說,畫畫這東西很單純,我從裡面找到樂趣,用不是純粹文字的方式去做我的日記。其實我想做的一件事就只是畫畫。
  • 畫畫跟想改變這件事,其實是兩回事?
對,我覺得身在這個職場已經14年了,對這個職場畢竟有一份感情在。當然我看過它有改變的地方,也有亟需改變的部分。如果我不換工作,持續待在這個職場,我會做到退休,那我為什麼不能期待它會變得更好?
  • 已經改變的地方、亟需改變的地方,你可不可以各舉一個例子?
我覺得醫療的部分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雖然二代健保實施了,平常他們就診的人數減少,實際的狀況是說,健保本身對醫生每天看診的人次就有做限制,所以常常為了事先掛號,追加掛號能不能看,衝突點就一直卡在那邊。所以也有那種他今天人不舒服,可是之前沒有掛號,要加掛卻掛不進去,如果遇到例假日,他就要痛苦兩天,那還不是跟先前一樣?
九個囚犯睡地板2012.10.27鋼筆 九個囚犯睡地板,九個囚犯睡地板,說躺就躺,心裡很幹;老鳥才能睡床板,菜鳥只能睡地板。一二三四,現況只能屈從,不然還能怎樣,超收是監獄的傳統,擁擠是家常便飯。九個囚犯睡地板,九個囚犯睡地板。(重唱一遍) (圖與文:林文蔚)
九個囚犯睡地板 / 2012.10.27 / 鋼筆
九個囚犯睡地板,九個囚犯睡地板,說躺就躺,心裡很幹;老鳥才能睡床板,菜鳥只能睡地板。一二三四,現況只能屈從,不然還能怎樣,超收是監獄的傳統,擁擠是家常便飯。九個囚犯睡地板,九個囚犯睡地板。(重唱一遍)
(圖與文:林文蔚)
準備開封!2012.09.24鋼筆 拖鞋擺整齊 人人都坐定 一天又開始 大家上工去 (圖與文:林文蔚)
準備開封!/ 2012.09.24 / 鋼筆
拖鞋擺整齊  人人都坐定  一天又開始  大家上工去  (圖與文:林文蔚)
牆眼2012.11.03鋼筆 牢房長牆眼 你窺我巡看 天天諜對諜 到底厭不厭 (圖與文:林文蔚)
牆眼 / 2012.11.03 / 鋼筆
牢房長牆眼  你窺我巡看  天天諜對諜  到底厭不厭  (圖與文:林文蔚)
買2012.10.04鋼筆 阿妹來探監 問兄有何缺? 把筆準備好 我來念號碼 數量妳來填 牢飯不用錢 開水不用錢 囚服不用錢 棉被不用錢 毛毯不用錢 睡覺沒枕頭 棉被不夠暖 囚服也太薄 內褲不會發 不能打赤腳 衛生紙要買 牙刷也要買 牙膏也要買 香皂也要買 毛巾也要買 罐頭配稀飯 水果益健康 零食買些來 菸癮又犯了 香菸怎能少? 官司需狀紙 報紙訂才有 家書要紙筆 寄信貼郵票 信封莫忘了! 電玩殺時間 電視看新聞 電扇驅暑氣 收音聽廣播 通通吃電池 坐牢花費多 沒錢就打雜 洗碗洗衣服 逢人叫大哥 看人家臉色 錢要努力賺 有空就來探 能買盡量買 若是有餘錢 再寄一些來! (圖與文:林文蔚)
買 / 2012.10.04 / 鋼筆
阿妹來探監 問兄有何缺? 把筆準備好 我來念號碼 數量妳來填
牢飯不用錢 開水不用錢 囚服不用錢 棉被不用錢 毛毯不用錢
睡覺沒枕頭 棉被不夠暖 囚服也太薄 內褲不會發 不能打赤腳
衛生紙要買 牙刷也要買 牙膏也要買 香皂也要買 毛巾也要買
罐頭配稀飯 水果益健康 零食買些來 菸癮又犯了 香菸怎能少?
官司需狀紙 報紙訂才有 家書要紙筆 寄信貼郵票 信封莫忘了!
電玩殺時間 電視看新聞 電扇驅暑氣 收音聽廣播 通通吃電池
坐牢花費多 沒錢就打雜 洗碗洗衣服 逢人叫大哥 看人家臉色
錢要努力賺 有空就來探 能買盡量買 若是有餘錢 再寄一些來!
(圖與文:林文蔚)
推手2012.07.06鋼筆 大家若是到羅東聖母醫院,就經常會看到監獄的同事推著坐輪椅的收容人看診的光景,做這行不是只有戒護收容人,他們進了醫院,我們就連醫療上的照顧都要一手包辦。與其說是在病房戒護,還不如說是在當看護,護士打針、抽痰、翻身換床單時要我們幫忙,我們借個被單枕頭用卻又常給我們臉色看。我們有時還要為無法自理生活的收容人把屎把尿,更要餵飯洗澡。 多年前我回法務部開會,一位同仁哽咽地說,他上班得要在病房幫收容人換尿布,卻沒法調回家去照顧臥床的母親和見她最後一面,台上的長官卻只是一臉木然地看著他。而前兩年更有位同仁在護士為HIV收容人進行抽痰時過去幫忙,卻意外地被痰噴到眼睛… 在這經濟不景氣的年代裡,加上國考補習班推波助瀾說監所管理員最好考,於是想進來吃這行飯的人越來越多,但這個鐵飯碗真的好捧嗎?說公務員是必要之惡時民眾頻點頭,但大家安居樂業時誰會想到我們? (圖與文:林文蔚)
推手 / 2012.07.06 / 鋼筆
大家若是到羅東聖母醫院,就經常會看到監獄的同事推著坐輪椅的收容人看診的光景,做這行不是只有戒護收容人,他們進了醫院,我們就連醫療上的照顧都要一手包辦。與其說是在病房戒護,還不如說是在當看護,護士打針、抽痰、翻身換床單時要我們幫忙,我們借個被單枕頭用卻又常給我們臉色看。我們有時還要為無法自理生活的收容人把屎把尿,更要餵飯洗澡。
多年前我回法務部開會,一位同仁哽咽地說,他上班得要在病房幫收容人換尿布,卻沒法調回家去照顧臥床的母親和見她最後一面,台上的長官卻只是一臉木然地看著他。而前兩年更有位同仁在護士為HIV收容人進行抽痰時過去幫忙,卻意外地被痰噴到眼睛…
在這經濟不景氣的年代裡,加上國考補習班推波助瀾說監所管理員最好考,於是想進來吃這行飯的人越來越多,但這個鐵飯碗真的好捧嗎?說公務員是必要之惡時民眾頻點頭,但大家安居樂業時誰會想到我們?(圖與文:林文蔚)
戴腳鐐的老人 2012.06.04鋼筆 老人家剛外醫門診回來,還沒解腳鐐,他坐在輪椅上拉著腳鐐的繫繩… (圖與文:林文蔚)
戴腳鐐的老人 / 2012.06.04 / 鋼筆
老人家剛外醫門診回來,還沒解腳鐐,他坐在輪椅上拉著腳鐐的繫繩…
(圖與文:林文蔚)
少輔院的孩子們 2011.06.17鋼筆 三個坐在對面的孩子,上課時混雜著好奇、懷疑、不在乎、無聊…這模樣正好是這群孩子對我們大人的寫照… (圖與文:林文蔚)
少輔院的孩子們 / 2011.06.17 / 鋼筆
三個坐在對面的孩子,上課時混雜著好奇、懷疑、不在乎、無聊…這模樣正好是這群孩子對我們大人的寫照…
(圖與文:林文蔚)
深夜的勤務中心2012.01.31鋼筆 夜深了,中央台三位同仁專心盯著監視器,巡邏經過的我對著反射鏡畫下這場景。(圖與文:林文蔚)
深夜的勤務中心 / 2012.01.31 / 鋼筆
夜深了,中央台三位同仁專心盯著監視器,巡邏經過的我對著反射鏡畫下這場景。(圖與文:林文蔚)

文 / 吳東牧 (原文請點上方文章標題至公視新聞議題中心PNN觀看)
四月間,來到三星宜蘭監獄職務宿舍採訪的這一天,林文蔚的髮型又變了~這次是蘇聯版超人的鐮刀鐵鎚標誌。上一個月碰面是台大法學院的一場展覽與座談,那時他後腦勺雕的是反核標誌。開車載我到宿舍的路上,他解釋說,因為值夜班,頭髮比較容易長,大概每兩個禮拜,就可以變換一次造形。
最近看他的網頁,他還用這塊「公共議題畫板」聲援過四方報、樂生療養院……或者,也會「公器私用」用腦袋表達對新婚妻子的愛意。
所以,重點不是頭髮,是表達。
上一篇報導,我們介紹了林文蔚的鋼筆素描。這是他最喜歡的表達方式之一。除此之外,他還有那片後腦勺,還有一張嘴,經常受邀參加一些座談會,講監所的狀況。
林文蔚在台大法學院向大家導覽作品。
林文蔚在台大法學院向大家導覽作品。
3月間林文蔚在台大法學院向觀展者講解作品。後腦勺刻著反核字樣。
3月間林文蔚在台大法學院向觀展者講解作品。後腦勺刻著反核圖像。
台大法學院霖澤館,今年三月展出林文蔚的監所鋼筆素描。
台大法學院霖澤館,今年三月展出林文蔚的監所鋼筆素描。
對於俗稱「獄卒」的監所管理員來說,這樣算不算「太愛表達」、和我們對於這個職業的傳統印象有衝突呢?
獄卒通常就肚子大大的、滿臉通紅、酒喝不完,三不五時欺負犯人…
這段話是林文蔚認為外界對監所管理員的刻板印象。入行十四年,他自己顯然和這樣的形象截然不同,自述對待收容人的方式,也與「監獄風雲」大異其趣。在他眼裡,收容人不是妖魔鬼怪,認為監所環境對於關人的、管人的都不友善。因為對自己的工作有所期待,才會用手、用後腦勺、用嘴不斷表達,透過表達來尋求對話。
林文蔚的話與畫,當然沒辦法就此讓陽光照進這片「人權的黑森林」,但是至少開了一扇小窗,希望大家願意停下來,用比較平等的視角,正眼瞧一下窗子裡的人。
林金蔚與從停車棚垃圾堆中收養的「林金爽」。
林文蔚與從停車棚垃圾堆中收養的「林金爽」。
林文蔚:對於這個工作有很多期待。
林文蔚:對於這個工作有很多期待。
  • 有些人對於「監所管理員」這樣的工作似乎沒有太深或太好的印象。當初怎麼會選擇「獄卒」這個工作?
退伍之後原本在醫院修洗腎機,做了三年之後有朋友在台北創業就去那邊幫忙,後來發現也不是很有機會,就回到宜蘭。在這裡找工作不是很順利,曾做了一陣子的電腦維修,起薪也很低。後來我的小表哥也是在這個職場(監所)工作,他跟我說不然來考公務員,開了一份書單,要我試著考考看。那一年就考上了。
  • 你進來之前對這工作的想法是什麼?
我小時候就會去表哥家,聽他講起裡頭的狀況。在醫院修洗腎機的時候,表哥有時候戒護外醫,休息時碰面聊天,或多或少也談到裡面的情形。而且我有好幾個親戚、高中同學也在做這一行,其實在進來之前就有大致的瞭解。
  • 進來之後?
當然還是會有一些跟當初想像不太一樣的地方。比如說我第一天去泰源報到,勤務中心前面人來人往,看受刑人身上刺龍刺鳳,穿白汗衫藍短褲、腳踩拖鞋,那一幕其實跟我的想法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先前除了跟我表哥、高中同學聊這些之外,大部份對監獄的印象也是周潤發的監獄風雲(笑)。
  • 電影裡呈現的應該是很極端的一面吧?真實的監獄裡頭也是這樣嗎?
我覺得真實的監獄裡頭也有,只是可能程度上沒有像電影裡面那麼戲劇化。可是有些東西實際上的張力可能比電影裡還強。
比方講,之前我在泰源有一次巡邏,半夜的時後我被通知去拿違規房的鑰匙,牢房是背對背式的,中間會有一個挑高的大通廊,從通廊我們可以居高臨下看到每一房。到了之後,一個同事站在那裡往下看,並且跟我示意。我一看就傻眼了,小小的牢房裡面,地板、及腰高的牆壁、水槽全部都是血。
我以為有人自裁,就問同事怎麼回事,他說去了再說。過去之後,我們科員已經在那邊等了,同事一邊過去一邊說,同房的兩人其中一人精神分裂,而且藥已經用完了,就抓著他同房的打。我問說怎麼可能流那麼多血。同事說去看了你就知道。
科員要我開門,我突然有個可怕的想法,那個受刑人一百八、一百九,我身高不過一百七十幾,你叫我開門,那時候的判斷,我到底要不要抽警棍?抽警棍會不會又刺激到他?不抽警棍要怎麼自保?當下我決定冒險一下。門一打開,他待在裡面,被他打的那一個,滿身是血摀著鼻子出來。我才知道原來鼻骨被打斷,可以流那麼多血。打人的那一個出來的時後眼神呆滯,他已經發病完,沒什麼力氣,連走路都會晃。
我就覺得說電影裡會有一些戲劇化的情節引人共鳴,可是自己身歷其境在處理危機的時候,那個感覺完全不一樣。
  • 電影裡面常出現對付收容人很兇殘的監所官員、管理員,甚至跟外界非法的掛勾。你入行十四年,這一行真的有這種人嗎?
當然也是有,不過操守好的同事超過九成,會有這樣的人畢竟也是少數,事情爆發出來內部當然也會處理。
一般人對我們這一行有刻板印象。像是古代章回小說或者戲劇裡,牢房裡犯人穿得髒兮兮的,地上鋪滿稻草;外面的獄卒通常就肚子大大的、滿臉通紅、酒喝不完,三不五時欺負犯人。這種眼光其實我入行以來,是在最近幾年開始才比較少。社會也是有在轉變。
我記得剛入行兩三年,我去找我外甥女,她在學校實習,跟同事介紹我在監獄上班、顧犯人。結果那個小女生就……我覺得她的下巴都快掉了。我問她,妳是不是覺得我們都在欺負犯人、酒喝不完、走路很晃?她張著嘴巴對我點頭。
有一次去早餐店用餐,把風衣脫下來,老闆娘問說你們在監獄做事?我說對。她問說你們會打犯人吧?我說不會。她說你們應該要打他們啊,他們都那麼壞,你不打他們會下地獄。
以前有同事去吃早餐的時候,都不敢講說在哪裡上班。老闆問他,他都只說是公務員。對方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回答之後,第二天就不會再去那家店用餐了。
其實除了剛剛講的那種刻板印象之外,有時候我們也很怕有些人會套交情或請託。
我現在遇到人家問我在哪裡工作,已經可以很大方的說我在監獄裡工作、戒護犯人。有些朋友聽到了會說:好酷喔!跟以前遇到的狀況差滿多的。
  • 有些人因為社會上的成見,職務上的自卑感還是存在?
對,還有職務名稱。我們的職稱當然不是剛剛講的「獄卒」或「獄吏」,法定職稱叫做「監所管理員」。其實有些同事對於「監所管理員」這幾個字很「感冒」。會覺得社會觀感原本就比較差,整個職務的名稱也不體面。他們說,日治時代叫做看守部長,至少還挺威風的。
有時候外面的人問起職業,說是監所管理員,對方追問那是甚麼工作?解釋說是在監所裡頭作管理員,對方回說,喔,我也是管理員 ~ 停車場管理員。我記得88年在矯正署受訓時就反映過(其實我想大家都有反映),可是長官的說法是:這牽扯到修法,沒辦法。
  • 長官對你在外面常常辦畫展、參加座談沒有意見嗎?
辦展覽都會寄邀請函給長官。曾經有位長官看了之後說,你講的東西好像不是很正面。也有長官會把邀請函直接退回來說,你還說自己是「獄卒」~那時只是想說辦展覽還要跟大家解釋「監所管理員」是甚麼太麻煩,才用大家比較知道的說法。還有長官說你這樣子內容要拿來我審核,我改過、批准了才能拿去展覽。
那時後我只是覺得說,展出並沒有要傷害任何人的意思,是要讓大家比較瞭解監所裡面的狀況,也讓大家瞭解我們的工作有多不容易。就希望大家以後問起我們在哪裡工作,聽到我們在監獄顧犯人,不要再問監獄風雲裡面那些有的沒有的。
這樣(刁難)的長官其實是少數啦,我記得我送邀請卡給現在的典獄長,他就很支持,還講說他一定會自己去。後來因為他母親過世沒辦法去。到現在我還滿感激他的,因為他一直鼓勵我。
我覺得展出其實讓大家瞭解一點很重要~像你剛剛講的人力狀況,矯正署、法務部那邊都只是數據,大家沒辦法看到真實的狀況。所以我相信以長官的角度看事情,跟我們基層管理員看事情的角度完全不同,有些東西是長官完全觸及不到的。
我之前受邀參加立法院的羈押法與監所人權公聽會當引言人,做了一份簡單的簡報。官方的數據說我們目前超收多少,可是我們人是對數據無感的,我的簡報一PO出監獄擁擠狀況的時候,底下的人突然就鴉雀無聲,接下來就開始有很熱烈的討論出現。我是覺得對長官比較抱歉,以他們的角度是沒有辦法看到這一點的,但是那就是實際的狀況。
  • 長官也是從基層出來的不是嗎。為什麼會感受不到?他們也在監獄裡面不是嗎?
那天去的是署長,還有法務部次長也去了。他們的位置應該是沒有辦法看到的。而且以前他們在基層的時候,監獄的擁擠程度並不像現在這麼嚴重。現在的情況根本就像壓力鍋,第一線的感受壓力大到不行,一個人可能要多做兩到三人的工作。
  • 你工作十四年,是一開始就這樣,還是有什麼樣的原因產生這樣的轉變?
職場上的轉變,管理上是有所改進。我八十八年去監獄,裡面還會講說,八十六年還會用打的,可是我進去時這樣的情形就不存在。
  • 我的意思是,壓力越來越大的狀況?
我九十年底調回宜蘭的時候,容額大概一千二到一千五,可是現在都是三千人上下,你就可以看到跟十幾年前來比的話將近多了一倍。
  • 那你們的人力呢?
我們的人力都沒有任何改善。這樣並不是說工作只是double 而已,實際上的壓力倍增。我剛回來的時候公務人員的年休假是沒辦法休的,現在可以休,可是你就可以看到,原來的人力要去run double的勤務,又要讓我們正常休假,到最後就是勤務合併、工作量增加。
  • 你說不會把收容人當犯罪者,可是他們的確是犯罪者?
我不會說裡面每一個人都會變好。也許他們在社會上確實是犯了一些案子,對社會、對人是有傷害的,所以才會進來。可是我覺得以一個工作人員的角度,不能再去評判他的對或不對,因為他已經受判刑確定了。我的觀念是用比較積極的方式,應該是怎麼樣讓這些人可以有所改變,或者是說,幫他自己找到一些出路,可以跟其他人共處,這是我目前的想法。
  •  監所或這些收容人給你這樣的機會,用這樣的方法對待收容人嗎?他們給你這樣的機會用這樣的方式對待他們嗎?
我覺得用怎樣的方式對待他們,每個同事之間還是彼此尊重。我們常常也會聊,有些同事看到廢死的新聞就講說廢死不行、廢死的該死,也有一些講說二代健保全民埋單這不對啊,但我以我的觀點在講的時候,我們各自有各自的想法,都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 那犯人呢?我之前聽到你講一些故事,感覺上你把他們當一般人在看。有沒有遇到不跟你合作的?
當然是有啊,我還有遇到跟我嗆聲的,說出去之後要在門口等我的。那個衝突點我已經忘了,我一開始好言相勸,但他的態度就一直很不好。我說如果這樣我可以秉公開單、扣分、送違規房。他說沒關係啊,那我出去之後就在門口等你。
這件事也讓我在這個職場有個心得,處理這種事情不是用講道理都可以說得通的。這種時候真的是比氣勢。所以那個時候我就看一下他出獄的日期說,喔你就這一天出去喔,那宜蘭這邊地頭我也很熟,不然你出去那天,我先找一些朋友在門口等你。這個事情當然是不了了之啦。不過這樣的事情真的還滿多的。但是我的確也看到一些人因為不同的對待方式,是會有所改變的。
  • 有沒有改變的實際案例?
我九十年回來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三天兩頭就打架,剛好就在我的勤區,處理上也滿煩人的。我在隔離舍的時候曾經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他也不講話。後來有一次,剛好監獄裡面辦禪修班,他也去參加,比較有多的機會跟他聊,才知道原來他有個哥哥,兄弟倆一起犯案,可是他哥哥一開始就把罪攬在身上說是他主導的,結果他哥哥先槍決。
他跟我抱怨他哥哥說,為什麼要找他去犯這兩個案子。我就跟這個弟弟講說,我是不曉得你們案子的內容到底怎麼樣。可是你有沒有看到,你哥哥很阿撒力的承認犯罪,或許他是因為愛你這個弟弟,想替你保命。我一講到這裡他就哭了,後來他私底下跟我講說其實他才是主謀。我發現從那天開始,他就不再到處找人打架了。
  • 年紀稍長的也會改變?
另一個殺人案的被告,一早進來的時候是我新收的。他已經逃亡好多天,我問完資料,就只跟他講說,你已經很累了,我開個水讓你洗洗澡,你就配合這邊作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我不會叫人來吵你,但是點名你要起來。他說好。然後就收到禁見被告房。
一般禁見被告我們都不會跟他們多談。禁見被告三不五時就會問我一些。他們很好奇說聽誰講過我有在進修。這個被告他觀察了我大概一兩個禮拜,才開口第一次跟我講話。他說他很羨慕我。我問為什麼?他說,聽說我有正當的休閒活動、又去進修、騎腳踏車去過很多地方。
接下來他就開始講他小時候家庭狀況,他說他小時候第一次偷東西之後,不論學校或街坊,大家都說他是壞孩子。反正都已經變壞孩子就壞到底,大大小小的案子就開始犯。可是出社會就很困難,因為有前科很難找到工作,既然這樣,他就乾脆不要找工作,就想辦法借錢弄養豬場。因為三不五時豬會不見,後來巡邏就跟人起了衝突,後來就進來了。
他說這樣子過其實很痛苦,人生也沒什麼好值得誇耀的,所以說很羨慕我的人生。我就跟他說,其實在我看起來,你很值得尊敬。他一下子愣住,問我為什麼?我說,你剛剛講說自己出社會之後做了哪些工作、遇到多少挫折,包括養豬場的一些事。你有沒有發覺一件事?你所作的這些決定實際上都是為了你的人生在拚搏,因為別人給你貼了標籤,你就只能靠自己。我覺得有些抉擇是為了生存而拚搏,然後作出決定,這就是值得人家尊敬的。當然,你所作的這些事情傷害很多人,對你自己本身也造成很大的傷害。但我並不會說你是好人或壞人,但你作的決定讓你的路越來越少。他聽完沉默了好久,後來就進房了。
我覺得作我們這一行,大概也只能陪這些朋友一段時間吧。如果就只是用盯的、「你就是不對」,如果是這樣,人是很難改變的。但是我對他們這樣子的這種看法或做法,一開始的動機也不是想去改變他們,比較像是一種平等對待的方式。當然職場上的身分本來就不平等,可是至少有一點是一樣的就是:其實我們都是人啊。用這樣的方式去對待的話,彼此就會有更大的空間。
  • 你真的感受到這樣做之後有差別嗎?
我覺得有。包括有時候跟他們聊天,他們會多說一點自己的故事,讓我可以更了解這個人,這在管理上對我來說也是更有利的。
  • 這個環境裡有你這種想法的人也許不多吧?
大概吧。
  • 那你覺得進去的人改不改得了?監所教化的功能到底怎麼樣?
我記得畫作剛展出的時候有作一些分類,教化的畫作是最少的。因為我都是看我在哪個勤區然後用印象去畫。所以教化的畫面確實比較少。有在監所作教化的朋友就說,你這樣就對了,這就反映出一個現實:教化是最少、功能也是最差的。我們以前監獄有心理師,他都說超難做的。監獄裡面一千多個人,他一天訪談四五個就累癱了,所謂的成效、數據當然也就不漂亮。可是很現實的是,監獄裡面的「成效」還是要看數據。個別的晤談數據不漂亮,當然這種「成效」就沒有團體輔導來得「有用」。監獄裡面有很多宗教團體很熱絡的進去傳教、佈道。一次下來,「本日教化人次」就幾百個。
我之前在HIV的單位,有幾個團體一直去,要求他們禱告啊、念佛啊,你就看到底下的朋友就是閉目養神,或者是非常不耐煩,甚至還有人就在旁邊講說,對啊,再過來他會講啥──都已經會背了。我覺得其實這些志工朋友很有熱忱,確實也是為監獄分擔了很多責任。可是我常常會有一個想法是說,這個責任是不是應該由編制內的同仁去負擔。可是編制內的同仁又常常是力有未逮,行政工作兼得頭皮發麻。
  • 人力究竟差多少?
人力差多少這個問題應該只有長官才可以回答。可是就我們基層的感受,比如說我們戒護的人力,在矯訓所受訓的時候說,最理想的人力是一比四。這個數據他們說是抄日本的。可是現在比較好一點應該是一比二十五。後來又講說,我們目前的人力是目前是一比一百多,有很大的差距。去年今周刊有一篇報導說理想人力是一比二十五,一比四就不見了。
其實不能夠用這樣的數據去看。比如官方會說我們現在全台灣的收容人容額大概是六萬多位受刑人,然後我們現在工作人員多少,這樣除下來就看得到。可是我們在工作上對這個數據是無感的,為什麼?如果在晚上他們都進房的時候,我們只剩下夜勤的正副班兩個人在輪,這時候一個勤區也許就是一兩百人,兩個人輪並不是一起執勤,是一個人面對一兩百個人。甚至有些單位勤區合併,一個人要看到四五百個,那個時候到底要怎麼算?是一比二十五?一比一百?還是……?所以我覺得只看數據是很弔詭的一件事。
日班的同事其實也很辛苦,他們早上進去就釘在那張椅子上面,三不五時還要處理一些事情。在那個單位裡面,一個人就是面對一百多個,他必須在裡面處理所有事情,那個壓力實際上是很大的。

蘇聯版超人現身三星宜蘭監獄外~但標誌竟然貼在後腦勺?
蘇聯版超人現身三星宜蘭監獄外~但標誌竟然貼在後腦勺?